程千仞忽然开口:“谢谢你。”
“我不是信她。元帅交代过我,要相信温乐公主的决定。”白闲鹤摆手:“真要谢,我反要谢你,让碧云红缨回到我手里。”
程千仞皱眉:“你们皇都人,家里事都乱七八糟的。”
白闲鹤大笑:“不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他虽有公职在身,说话却没甚顾忌:“东边魔王已死,中原两反王被神武军打得无力喘息,眼下这种境况,对王朝而言,看似光明坦途,实则险恶万分。连年战火,耗国库、伤农时、民心涣散……”
“镇东军是镇国重器,不能生一点乱象。偷天换日,总比改天换日好。”
程千仞心想,所以你在雪地上写那四个字?却把徐冉吓得不轻。
“魔王一死,世人大多不清楚东边战况,还在放鞭炮、写文章庆祝。总不至于民心涣散。”
他觉得对方过于悲观了些。
白闲鹤似笑非笑:“民心可是王朝的民心?圣上年迈不理政事,太子形同虚设,天下人只知朝辞宫有尊者,不知太和殿有帝王。魔王之死,更使那位声威鼎盛,如果他不愿这种局面继续下去,总要做点什么……”
程千仞无奈地想,哪有时间做别的,朝歌阙又跑去杀魔王了。
小道已经走到尽头,不远处等候的剑阁弟子看见他们,迎上前来。
该说的话也已然说完,两人微微欠身致礼,就此分别。
程千仞又折转回去。酒香还未尽散,石桌上炉火熄灭,酒也冷了。
“他以前和顾雪绛关系不错吧?”
傅克己微微一怔:“当然不。”
邱北作为唯一的手艺人、老实人,不忍心看程千仞一脸迷惑:“虽然背后说人不好,但有些事很有趣,我不介意说一说。”
程千仞给他倒酒。
“他原名白玉楼,很讲究保养发肤,每次打马球都要戴网罩护面,花间雪绛给他起绰号叫白美人。他也嫌‘玉楼’这名字金玉俗气太重。自己改作白闲鹤,让我们喊他仙鹤。一段时间后,我们又改口叫他白鸬鹚。”
程千仞心笑这太中二幼稚了:“虽然仙鹤鸬鹚都是鸟,但羽色一白一黑,哪里相似?”
“鸬鹚被渔夫豢养,也叫鱼鹰,每当它满载而归,渔夫就会掐着它的脖子,让它把鱼吐出来。”
邱北慢吞吞解释道,“因为白闲鹤喜欢的漂亮姑娘,只要带去淮金湖泛舟游玩,都会看上花间湖主。所以我们说花间雪绛是坐收渔翁之利的渔夫,白闲鹤是站在船头、替人做嫁衣的鸬鹚。”
程千仞感叹:“你们真坏……”
少年血气方刚时,白闲鹤自然不乐意理会顾雪绛,顾雪绛也拉不下脸主动求和。一来二去,倒结下仇怨。
邱北:“不,鸬鹚原本只是老傅的冷笑话。被原上求学去,才弄得人尽皆知。”
邱北说到这里突然停下。
程千仞知道他为什么不说了,饮罢最后一杯酒,动身前往东川山脉。
***
林渡之进朝光城那天,厚重的云层像被利剑刺破,日光清清淡淡的洒下来,让这座东部雄城终于名副其实。
人们看他就像看一个祥瑞,说活菩萨救人济世,有大功德在身,可以‘拨云见日’。军部将领出城等候,城中百姓夹道欢迎。
说是夹道,酒肆驿馆早已封门闭户,偌大的城池空下一半。
林渡之问:“这些是什么人?”
城里除了兵将,竟还有没穿铠甲,只带着铁叉、木棒等简陋兵器的普通百姓。
迎接他的军官答道:“是民兵。农夫、渔民、猎户、木匠,什么人都有。”
战争开始后,朝廷安排东境居民向关内南迁,但青壮年大多不愿离去。
他们不懂朝光城的战略地位和历史意义,但比起博学的中原人,世代生活在这里的东川人,更清楚镇东军并非战无不胜,白雪关也不是真的固若金汤。
林渡之带着一个盲童,那孩子一手握竹杖,一手拉他的衣摆,亦步亦趋。
上台阶时,军官扶了他一把,孩童小声道:“谢谢您。”
军官心里泛起一阵柔软,揉了揉他的脑袋。
魔王波旬一路上帮林渡之照顾病患,时常遇见这种情况,人族表达对幼崽的怜惜、夸奖时,很喜欢这种动作。
现在他趴在窗边,看着街上的民兵往来匆匆。
人总是忙忙碌碌的,忙着生,又忙着死。不像我们魔族,有漫长的生命和与生俱来的天赋力量。
他们弱小又顽强,不管世道多辛苦,遭遇多少灾厄,只要一点火种不灭,短短几十年,又是生机勃勃的样子。面对庞然大物,拿起锄头就奋力抗争。
他说:“真好啊。”
多有意思。
林渡之:“什么?”
林小庙把头埋进他怀里:“我感觉到,偷偷跟着我们的人走了。”
林渡之一怔:“不用怕,那些人没有恶意。”
他收留小庙后,改道东去,正遇见南迁的流民大潮,一路兵荒马乱。
顾雪绛身边的近卫,变成隔着三五里路,树下歇脚的路人,或者隔一条河,在河边饮马的游侠。相距甚远,从不打扰,只在视线尽头隐约能看到影子。直到他们平安走进朝光城,才彻底销声匿迹。
“虽然我没有见过他,但我觉得你待他不一样。”
林渡之:“哪里不一样?”
“与你那些病人不一样。”林小庙拉着林渡之袖摆,“再多和我说说他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