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俯下身,在明楼耳边,一字一字,清晰地跟他说:“我没事,我不会死。”
于是,在明楼的梦中,满身血污的明台嘴唇蠕动着,也在跟他说那几个字:“我没事,我不会死。”
他从噩梦中醒来,陡然坐起身,发现身边并非一贯的满室空茫,而是有人陪着,且有股温暖的食物香味。
明诚松开他的手,一个字也不提他发梦的事情,只是平静地说:“先生,报告来了。”将一份报告递给他。
明楼意识清醒后就会窘迫。那就让他投入工作作为转移。
明楼不会愿意被任何人看到他狼狈的样子。那是他的真实。真实的明楼怎么可以叫人看见?
然而,谁没有这样软弱的时候呢?
他做过许多年的噩梦。即使现在的桂姨已经发疯,被送进了疗养院,也还是一样。
他承受过十年的苦难,受了十年的折磨。桂姨在他心目中犹如一个巫婆,永远呈现的都是幽暗的背影、沉重的影像。
有很多次,他在梦里又变回了那个无力反抗的阿诚,又回到暗无天日做着小奴隶的时光。
只有无助和绝望,冰凉彻骨。
就算现在已经变得跟以前截然不同,但在生命的最初十年里的阴影,就像烙印一样,无法抹消。
上个礼拜,他去疗养院看过桂姨,有看护妥帖地照顾着她。
他看着这个疯疯癫癫的妇人,满眼迷乱,满嘴胡话,再不能欺负谁。
他觉得她是可怜的。
他曾经恨过她,但亦早已原谅她。
回想过去,也流不出一滴泪。
从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已经没有眼泪。
他给她安然的生活,良好的照顾,让她安度晚年。
到底,是她把他从孤儿院抱出来,总不是毫无恩情。
即使他永远忘不了生命最初的那些日子,永远都会做着同样的噩梦。
在明家人看不到的地方,明楼的所有家务都是桂姨使唤他做的。他时常饿着,桂姨每日说到厨房拿吃的给自己,从来就没有过,饿昏过去,就是一顿饱打。
那时候他很想去读书,很想出门去看马路上的汽车,他每天夜里睡在冰凉的地上,常常想去死。
他也曾经有一个痴心妄想的念头,就是自己的亲生父母有一天会来找自己,盼着有一个自己的“家”。
也不是全无收获,他最终学会了再也不抱任何不切实际的期待。
桂姨不准他往明家人跟前凑。但明楼终究是注意到他,拉了他一把。
明楼对他很好,他真心感激。
但他不知道那样的日子能维持多久,他太习惯被剥夺自身所有的一切。
于是,每天的日子都像是偷来的。
明楼虽然让他叫一声哥哥,但也就是个如同亲戚朋友的孩子相互间的称呼一般,没什么真实的意义。最大的效果也不过就是能搪塞桂姨一时,让桂姨不敢太欺负他。
他不是明家人,他跟明楼没有任何实质的联系,所以,也就必然迟早有一天,会失去从来不曾拥有的东西。
所以,每一天他都过得很认真。
他会反复地练明楼教他的每一个字,会记得明楼读过的每一篇文章,也会努力地问出那些自己不懂的问题。
小的时候不知道那是因为什么,后来长大了才明白,原来在他懂得喜欢这两个字的含义之前,就已经一心一意地喜欢那个人了。
那时明楼还没到上海赴任,他也不知道还会有再见面的机会。
他无声地默念那个名字。
每当那两个简单的音节萦回在唇角的时候,与之同时浮现的,就是那个一身中山服的青年。
清瘦的颀长的身影,在阳光下行走,一切无所畏惧。
时光荏苒,世事纷繁,但他记忆最深的,仍是那个人最初的模样。
明诚收回记忆,看明楼认真看报告的脸。
他是个政客,也是个卧底。无论是哪种身份,都注定了他必须虚饰和伪装。
光阴如梭,他已经不复年轻。
身体开始发福,面庞爬上淡淡纹路。
但这其实都没有关系。在他心里,他永远美好。
像是时光重回,可以相伴的日子又回来。唯一的分别,是他们都戴上了面具。
不会再有真心的对待。
但他仍然愿意接受那些无处不在的戒备、刻意为之的漠视,甚至是如影随形的伤害,来换取这样的时光。
看了一会儿,明楼抬头问他:“你看过了吧?你认为如何?”
明诚说:“我觉得,可以开始铺路了。”
明楼叹了口气:“报告写成这样,可见这些人心里打着什么主意。没一个肯真心实意好好办事的。”是真意,也是做态。
明诚笑一笑:“他们一贯这样,也不是第一天。不过先生不用担心,人都有弱点,不是没有办法叫他们做些事情。”语气是冷的。
这正是明楼想听到的。
他看着面前黑色的明诚,就像看着自己。
不管意识形态是否相同,总有个大义在,要戒备,但也要拉拢,要怀柔。
他问:“还疼么?”声音是温柔的。
明诚说:“不怎么疼。”
“有没有受伤?”
“怎么会?”
明楼继续表达关怀:“如果实在撑不住,明天准你休假一天。”
“睡过一会儿已经好很多了,只是还有些累而已。”
他将那碗甜蛋羹递给他:“做饭的时候顺便弄的,刚才热了一下,正好可以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