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态却盖不过风姿,搭着霍临风的手从马车跳下。
霍临风不动声色地攥一把,不咸不淡地说:“睿王寻你呢。”
容落云抿抿嘴,无法,硬着头皮随对方往前走,相隔三四步时,与孟霆元在众目睽睽之下再见面。只一眼,他便低下眼睛,满脸写着——“我与此人不熟”。
孟霆元静默片刻,道:“快入府罢,霍将军请。”
霍临风做个“请”的手势,跟随孟霆元拾阶进府,容落云跟在他后头,许是闹他,又像是哄他,竟三番五次踩他的靴底。
到一处园中,厅堂敞着门,一水儿的丫鬟颔首施礼,等他们迈入厅内,门关上,近前不留旁人伺候。孟霆元落座主位,霍临风和容落云在一侧的圈椅中坐下,茶是斟好的,冒着袅袅的热乎气。
“先暖暖身子。”孟霆元开口,“今冬颇冷,长安城的百姓都不怎么出门,听闻霍将军来,才涌到街上一睹英姿。”
这是寒暄的虚词,霍临风却无意客套,说:“长安的百姓有福,不像塞北,霜雪便罢了,还要经受战火流离。”
孟霆元叹一声:“只怪陈若吟奸诈,竟在塞北城中设伏,牵连百姓。”视线游移着,停在容落云端茶的手上,“还绊住兵力,否则定北侯也许就……”
似是不忍说完,他改口道:“本王不该提及将军的伤心事,将军莫怪。”
霍临风淡淡地笑着:“睿王言重。”
他二人你来我往地说话,无外乎是围绕前不久的恶战,这期间,容落云安静地听着,始终没有出声。待残阳落尽,天黑透了,府中管家通报晚膳已备好。
孟霆元站起身:“本王为霍将军接风,咱们小酌几杯。”
霍临风自然答应,伴着往外走,推门只见一片乌糟糟的夜,廊下的灯不算太明亮,孟霆元扭脸盯着容落云的脚下,关怀道:“当心门槛,别绊着。”
容落云几不可闻地“嗯”一声,殊不知,身侧那手被霍临风牵一把,稳稳当当扶他跨过那一步。悄然松开,手心余温缱绻,攥成拳,焐着那点热乎劲儿舍不得散去。
到用饭的暖阁,一进屋,容落云顿时觉得眼熟,桌旁落座,桌面铺着的压纹凌锦,边缘垂着的绦子,还有佳肴之间盛酒的圆肚金壶……这是他探睿王府那夜,和孟霆元说话的那间屋子。
偌大的王府,为何偏要选这一处招待?
一抬眸,容落云撞上孟霆元投来的目光,他撇开眼,盯着眼前泛光的瓷碟。
霍临风正拿热巾净手,他不知其中因由,只觉这一间暖阁不算宽敞。席开,丫鬟斟满酒,他端起酒盅行个臣子本分:“睿王,在下敬你。”
孟霆元饮尽,挥退伺候的丫鬟,亲自将酒盅重新斟满。“此刻没有旁人,咱们也松泛些说话罢。”他道,“毕竟,彼此早有往来。”
这个“彼此”暗指他与不凡宫,不凡宫与将军府,没有明说结盟之事,意思确是实打实的拉拢。
霍临风听着,余光凝在身侧的容落云那儿,说:“王爷与二宫主往来颇多,我只能算个局外人。”
孟霆元面上无澜,心中免不得迟疑,因为霍临风这话含着推辞。他记得,容落云之前来寻他,坦言与霍临风乃生死之交,什么惦记得厉害,什么情真意切,那霍临风的态度怎如斯冷淡?
可同样一句话,孟霆元听来觉得冷淡,容落云却听出一股酸味儿,心想,霍临风是敲打他呢,嫌他当初与睿王来往,信鸽都豢养好几笼子。
他夹一块肉圆,装傻充愣地吃着,意图茬过这一遭,岂料,碟中夹来一只大虾。顺着箸尖望去,玉扳指,暗纹滚边的衣裳,然后是孟霆元的一张脸。
孟霆元以为霍临风还不知容落云的身份,不好唤其本名“唐蘅”,便说:“小容,尝尝这虾烹得合不合胃口。”
霍临风眉头微蹙,不吭声,伸手也夹了一只。
孟霆元看着,心想同是虾,是要与他较劲么?按先来后到,也该先吃他给的。
霍临风却把虾夹在自己碟中,撂筷,三下五除二剥去了虾壳,这才把干干净净的虾仁夹给容落云。他没往瓷碟放,直接放到了容落云的碗里。
“尝尝鲜。”布巾摆着,霍临风却从怀中掏出灰帕净手,慢条斯理的,足以让睿王看清帕子上的白果树。
从前唐府多植白果树,家破人亡后,自然要有托思的物件儿,孟霆元看在眼中,自然猜到这帕子是谁送的。
容落云动动筷子,吃进霍临风给的一只虾,探手夹一块鱼肉,礼尚往来般搁进霍临风的碗里。搁下还不算,左手伸去捏出一根小小的刺,尾指上,套着一枚精巧的白玉戒。
孟霆元摆不出表情:“小容,这不是我送你的那枚戒指。”
霍临风说:“是我送的。”
暖阁陷入一片死寂,容落云蜷住手,搁下攥着低垂的绦子,忽然,霍临风在桌下握住他,掌纹相贴,更是严丝合缝。
“王爷,”霍临风道,“还是别唤‘小容’了,若被人知道他就是容落云,岂不叫人怀疑你勾结江湖门派?”
此话在理,孟霆元无法说出个“不”字。
霍临风又道:“叫“小蘅”也不合适,若被人知道他是唐祯遗孤,岂不更麻烦?”
孟霆元身形微震,睁大两眼注视着对方,没想到霍临风已经知晓容落云的身份。怔愣着,心头酸酸涨涨,竟不知能说一句什么。
容落云憋了良久,应道:“我吃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