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少恭伸手托起他左臂,清雅的眉宇间终于露出几分郁色,“针灸可温通经脉、调和气血,然要改变体质,却也需要长久的时日,若是有药物从旁相辅……”他顿了顿,而后无可奈何地挑了挑唇,“事已至此,思虑这些虚妄之物又有何用……无能为力之感,当真逼人欲狂。”
取而代之的偃甲手已做好,欧阳少恭手执锋锐的刀将瞳手臂的断残处削去、露出一截白骨,与瞳一起将偃甲钉接入骨骼,而后将旁边用作固定的木齿扣入血肉。他捏诀施了术法将手上血污清除,微微拧了拧眉问,“城主之女的病症,近来如何?”
“我以先生所授之法为她施针,确有好转,不过,便如先生所说,彻底改变体质非一时半刻,”瞳一边自行施术治愈伤口,一边说,“或许是忌惮受制于你,城主与大祭司至今仍在致力另觅他法,昨晚已将试验品送入矩木,试图借助神血之力治疗绝症。”
“人之常情,”欧阳少恭眸光一沉,“如是机密,阁下倒也直言不讳。”
“先生为破界之事尽心尽力,其中心切多日相处我也略有所感,便是为了利用我,也不会轻举妄动,至于城主与大祭司,我既无心权势,他们死活又与我何干。”
纵是欧阳少恭辗转世间千载,也是第一次得见无情如斯、却又通透至此之人,似乎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的感觉令人不寒而栗,他压下心头异样,说,“阁下性情磊落,确实佩服,在下便也有话直言了——矩木中人,结果如何?”
“死了。”瞳冷冷勾了勾唇。
神血之力太过强横,凡人躯体接触不啻业火灼烧、剧痛难忍,便是这浊气侵体的绝症,痛楚也不及其万分之一,那人中途自然无法忍受,果断自尽解脱。
“可惜了我的凤凰蛊。”瞳惋惜地稍作停顿,又道,“然而其遗体上原先溃烂之处已痊愈大半,由是城主与大祭司并未放弃此法,下一位试验品为大祭司力荐,‘由他亲自驯养、意志坚定的孩子’,沈夜与沈曦。”
欧阳少恭沉默良久,才开口道,“……希望渺茫,仍不惜献出自己的孩子,”他声音沉冷低缓,眸色复杂难辨,微妙的语气不知在赞许嗟叹抑或冷嘲热讽,“与其忍受漫无尽头的绝症之苦,不如短痛、或可存有一线生机……大祭司当真爱子如命、仁德高尚。”
“沈夜便罢,”瞳面无表情地说,“沈曦却不过是个尚未知事的小孩,如何能抵得过神血灼烧。”
“罢了。”欧阳少恭闭目摇头,“紫微祭司大人从来随心所欲,他要做什么、夺走什么,自己欢喜即可,不必过问他人。倒是少见阁下评论与己无关之事。”
手臂上的伤已完全愈合,瞳正不断重复伸收着偃甲手,此时突然停下动作、回眸漠然看了少恭一眼,却又终是没有反驳。
……
少恭方踏出混沌之间,守在外面的两名护卫便寸步不离地跟上了他,他视而不见地继续前行,走至甬道转角的阴影里,却意外被人拦了下来。
站在面前的少女黑发如瀑、容貌清丽,长久卧病使得面色苍白却更显圣洁,她眸光凛然,虽得仰视少恭,此时微微扬着下颔的模样仍足够矜高傲慢。
“沧溟少主。”跟着少恭的护卫即刻配合地揭晓了来人的身份,少女淡淡应了一声,漠然令道:“我与欧阳先生有事相商,你们且回避吧。”
两人四目相对,面露难色,“这……少主,城主令属下不得擅离——”
沧溟却是不耐地挥袖打断,她拧着眉,清冽的声线又冷了几分,“我的命令,你们可有异议?”
“属、属下不敢!”
二人惶恐躬身退下,待到不见踪影,沧溟才看向少恭颔首示意,“先生请随我来。”
一路曲折萦回,少恭被带到一间堆满刻本籍卷的厅室,此处仍是瞳的地盘,不知他与这位城主之女串通了什么,需得此番密谈,欧阳少恭心下暗忖,便闻沧溟道,“欧阳先生,我常听阿夜提起你,赞你渊渟岳峙、博古通今,阿夜脾性我也略有所知,能被他赞不绝口,想必先生对阿夜也十分上心。”
如是伊始,少恭也多少猜到沧溟此行目的,当是见不得那么多人被送进矩木因她而死,而今这事落在好友沈夜头上,便忍无可忍求援于他。
少恭对她略一抱拳,“阁下既为少城主,当是明知在下处境,何以出此下策?”
沧溟的声音疏淡寒凉,“父亲和大祭司,他们今晚便要将阿夜送进矩木,听闻先生术法精深,想请先生带他们兄妹暂且出逃,父亲我自会说服。”
“……出逃?”少恭重复,温缓的音色里似是染了些许意味不明的轻笑,“这伏羲结界笼罩之下,又能逃去何处。”
前方的少女怔了怔、回眸看向他,雍容的面具直至此刻终于碎了一角、流露出些许压抑的手足无措,“我知道,但我……不能什么都不做,倘若真的无法可解,”话到此处,她忽然轻轻挑了挑唇,半敛于眼睫之下的瞳孔瞧不清神色,“仍可以死相挟,深信父亲大人明智,定不会铤而走险。”
欧阳少恭呼吸一滞,须臾之后轻声叹息:“……阁下如花妙龄,不觉得为一人而死,太不值得。”
“是否值得,在于我心,无需先生评判。”
欧阳少恭沉默良久,方道,“阁下高志。”他狭长的丹凤眼微微眯起,瞳中光芒晦暗不明,“在下当尽力而为,但愿、不负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