凸出的小块黄泥坡上有无人认领的饿殍,随着黄色肮脏的水面起伏有肿得不成形的死尸,没有人捞,自身难保。脸上布满沟壑裂纹,眼睛里是猩红的,干涸的灰色眼眶里再也滴不出一滴泪水,只有惊恐、麻木、顽固......他们听到死亡的冥歌就在耳边呼啸,鼻腔里嗅到的都是腐烂恶心的味道,却吐不出来。这里再不是田肥谷丰的鱼米之乡了,再也不是风景秀丽的世外桃源了.......离开,离开,再也不要回来,可是脚还没踏出村庄,路已经消失在一片黄流之中。没有出路的绝望,看着死亡而死亡。
“潜王,您,拿个主意吧!”伏在地下的官员声喉嘶哑,或许是死人看得太多了。
云潜闭目坐在帐内单椅上。金丝滚边的红袍从椅角滑在地上,不再光华如新,边摆上已经染了过多的黄泥水渍,朱红已经变得暗红,皱褶随处可见。他不再穿白色的靴袜软鞋,因为黄水很快便从泥里面渗进去,连白玉般的脚跖都会被染泡成土色,他看着会不舒服,带来收洗的人也不够。
跪在不是十分干燥的泥土上感觉不是太好,已经隐隐感觉有湿意渗透进膝盖那里,衣服里细沙皮肤紧紧贴合:“潜王,据报失已经淹死了四千人,两千人不见踪影,后稷、共工和虞人皆已上书陈词,无力回天。”
“疏通下游渠道呢?”
“按目前的人力流失的情况来说,大大不够。”
“上拦堤坝?”
“赤水来势汹涌,挡不住。”
“看样子改道也来不及了......”椅上红衣如画的那人长长一叹,“唯有下下策了,将百姓转移了吧,先求命,后运物。”
地上匍匐的人磕头言:“潜王圣明。”
“本王也同样是无力回天,没有做任何一件功德之事,何来圣明之说?”
眼里温和善意的人只是平静说道:“老夫驻留武阳三十余年,侥幸得以存活到今日,这三十余年来兢兢业业研究此地地理天气,也只有个这般结果,潜王经纬之才,一眼便能看出其中玄机,老夫安慰。”
“大人不要说了,本王什么都没做,说来也只是更惭愧,要是司空大人的话,决计不会让百姓堕入如此地步的。”云潜听到这人讲经纬之才,就想起玄冥,父皇曾就当着自己的面夸他是经之以天,纬之以地的不世之材。似乎到现在,他确实做得每一件事都很完美、无可挑剔。仅除一件,那便是自己的婚事。现在如果坐在这里的是他,肯定不会像本王一样无奈,只能看着浊水叹气。
“蔚大人,修书一封予司空大人吧。”
老人抬起细纹斑斑的眼皮,眼里一副不解之相:“回潜王,司空一职现在无人,暂缺。”
他的眼神很凌厉,那赭石色的瞳子里有冷光清烁。良久,淡粉色的薄唇微启:“什么时候的事?”
“您启程后第二日。”
暗红色的衣裳随着浅笑微微曳动。好啊,司空大人,本王刚刚步往水深火热之中你却已经洗手不干了,连退路都不跟我留,你是要把本王逼死在这滚滚黄水之中吗?你好狠的心,你那功德无量的仁慈呢?哪里去了!什么不世之材,你分明就和那花兮是一伙的,同流合污!瞒天过海来蛀空我净乐的根基。我之前居然没想到你和她是一丘之貉,早该怀疑了,什么你无端出世,又偏来投靠我国,出尽风头后又招来花兮暗下接应,害得我净乐君臣百姓这般信赖依附于你,等在最需要你的时候,揭开你一张无害的人皮,露出的却是满面狰狞。
他不清楚自己有多生气,他只知道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恨一个人,他觉得被背叛,被一个从心里在乎的人利用玩弄于掌骨之间。他以为他们懂彼此,是可以引以为知己的。他又觉得哀伤,觉得自己平日里念叨的、梦里见到的竟都是一个带了面具的陌生人。还有什么比这更难过的呢,原来自己和他,始终是没有能够说到一起的话题的。
他为饵,他为鱼,愿者上钩。
一部分人群已经被转移出去了,还有一些死在里面被水吞没,他们的眼神里都很惶恐,仅剩的那簇希望,在看着身边一拨拨的人都走了会变得微弱。最后骚动、激烈、哭泣,有搭上小筏被救走的,也有累死饿死却撑不到最后一刻的。还有婴儿,那些脸上红扑扑粉嫩嫩脆弱的生命上一刻还在怀里呜咽,下一刻便停止抽泣,僵僵的鼻子上还沾着泪水鼻涕,可温度不在了。没有一身干净的衣服上路,也没有一把香火冥纸送行,木板搭成的棺材也没有,直接泡在水里或是掩在土里,然后闭上眼回头,感觉心裂成几瓣,滴血成灾。
云潜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死人,也没见过这么多将死还奋力挣扎求生的人。此前,他的身边一切事物都是世间最美好的,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心想事成。如今面目惨烈现实都明摆摆地陈列在眼前,想逃不能逃,流着泪也要看下去。他还要被人背叛、丢弃,他觉得现在自己心里就是一个乞丐,除了表面的冠冕堂皇,里面空无一物了。
抬头是乌云,低头是黄流,小筏子就在浑浊的水面随波起伏,天边好远好远,水天一线相接,混沌世界。原来赤水发起怒来有这般汪洋,它从哪里来啊?玄冥,有句话叫做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不知你听过没有,我始终是狠不心下来恨你的,你最好远走天边,再也不出现在我面前,即便出现,也不要一身玄墨。本王,伤不起。
紫绛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