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是爱听好话的,位高权重者也不例外,只不过说话的对象眼光越高,就越要说得不着痕迹。
徐阶对他这种恭谦的态度很满意,对方虽然踏上裕王府这条船,可并没有仗恃生骄。“陈以勤是你的房师,又与你一同在裕王府共事,情份非比寻常,这点人尽皆知,若是陛下将大位……裕王作为储君,陈以勤是潜邸旧臣,十有八九是要入阁的,届时你是他的孙女婿,不免会落人口实。”
言下之意是:有朝一日赵肃想入阁,除非那时候陈以勤已经退休下野,否则有这层关系在,肯定会为人诟病。相反,如果与陆家结亲的话,就没有这个顾虑了,陆光祖为官清介,在士林中名声素好,赵肃有了这个岳家,反倒是锦上添花。
赵肃心头一震,若不是徐阶,自己还真没想到这一层。
无论他是纯粹出于好意,还是另有计较,自己都要感谢他的这番提醒。
赵肃苦笑:“若不是阁老一说,晚辈还懵懂无知呢。”
徐阶露出一丝笑意,又叹了口气:“你的老师殉难,我也难过得很,可正因为如此,老夫对你更有一份责任在,不希望你的前途因此受到任何影响。”
这话说得语重心长,真情实意,即便是赵肃,也不能不对他生出好感,双方由此越发显得亲近。徐阁老能纵横官场数十年,不是只靠隐忍和跟风的,智慧、城府、拉拢人心的手段,同样缺一不可。
赵肃感激道:“多谢阁老提点,晚辈实在受益匪浅,请受晚辈一拜!”
说罢起身拱手长揖。
“起来起来,你我还客气什么!”徐阶看起来很高兴,还伸手来扶他。“我已经老了,眼看着再过几年也得退下来了,有你们这些年轻人在,就是我大明之福!”
你就是再过个十年也能和人死磕,一直到你的得意门生张居正挂了你都还老当益壮呢。赵肃忍不住腹诽道。
徐阶勉励了他两句,又留他吃饭,直到天色将晚才把人放行。
赵肃离开徐府时,心情没有丝毫的雀跃和激动,反倒异常沉重。
徐阶看中自己,要帮赵肃做媒,显然也是基于自己的政治考量的。
一旦赵肃真的和陆家结亲,在外人眼里,也就等于向徐阶靠拢,现在也许还没什么,将来一旦高拱上位,两方有了矛盾,他就成了猪八戒照镜子——两面不是人了。
但徐阶说的也有道理,陈以勤那边,关系太近,也是要避讳的。
如此一来,两桩看上去风光美满的亲事,反倒成了赵肃避之唯恐不及的烫手山芋。
选哪一桩,感觉都膈应,可凭现在的自己,哪一边都不好得罪。
赵肃揉揉眉心,觉得很苦恼。
归根结底,还是自己的根基太浅,实力单薄。在别人看来,他不到二十就已经是从六品,又背靠着徐阶和裕王两棵大树,假以时日必能平步青云,可只有赵肃自己知道,他哪一边都指望不上。
徐阶和他非亲非故,平时或许可以套套交情,对方也乐意送几个顺水人情给他,顺便成全自己提携后辈的名声,可真要有事的时候,一个连自己亲孙女都可以送给政敌为妾的老狐狸,绝对不吝于弃卒保车的。
裕王那边就更不可靠了,因为嘉靖帝迟迟不立储,导致裕王的地位很尴尬,自保尚且来不及了,哪里还有多余的力气照顾别人?
赵肃慢慢走着,思路随之逐渐清晰起来,也越发对自己现在的处境有了一个明朗的认识。
不能着急,要一步步来,赵肃告诫自己。
他现在已经拥有一批志同道合的同年,过几年大家各自外放,积攒资历人脉,自己也要趁这个机会好好发展,等到再次聚首的时候,就是大展拳脚的时候了,届时他就算不是身居高位,起码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做事瞻前顾后,处处受制于人。
放弃了刚来到这里的初衷,放弃了原先那个小富即安的悠闲目标,转而走上一条也许布满荆棘的道路,连赵肃也说不清,究竟是自己想要去改变这个时代,还是这个时代影响了自己。
第二天,赵肃带着满腹心事去到翰林院,发现所有人都用诡异的目光打量着自己。
王锡爵笑嘻嘻地走过来,猛力拍他的肩膀:“少雍,真人不露相啊!”
“什么?”赵肃揣着明白装糊涂,饶是他脸皮再厚,被这些或善意或促狭或探究又或嫉妒的眼神来回地瞟,也觉得有些吃不消。
王锡爵揽住他的肩膀往旁边一拉:“行了,这会儿大家都知道了,徐相要给你做媒,陈大人也想把孙女许配给你,双喜临门,怎么着也得请我们上醉仙楼啜几顿吧!”
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双喜临门也是能随便说的?这两家随便哪一家都让他消受不起了。
被赵肃冷眼一扫,王锡爵也觉得自己用词不妥,忙改口道:“此事当真?”
“你们消息怎的如此灵通?”
“昨日张大人来过,闲聊说起的。”王锡爵笑嘻嘻道:“你别一副哭丧着脸的样子,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到的好事呢!”
张廷臣也凑了过来:“元驭说得是,不过我说少雍,你最后总得选定一家吧?”
赵肃笑道:“这种事情不由得我作主,等我修书回去询问母亲再作决定,徐阁老那边也只是问问而已,想和陆大人家结亲的人多得是,人家哪里能看上我这个穷翰林了。”
他眼角余光一扫,发现只有两个人还坐着,余有丁木着脸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