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不愿给人烧纸钱。”
这是少年半日当中,头回开口,兴许是同那位高个儿书生说话,又像是自语,边说边将一打儿黄纸扔到火中,定定出神。
一旁的柳倾听闻少年这话,踟蹰片刻,还是没去接话,只是自个儿也抄起一打黄纸,俯身蹲在少年身侧,朝着火中填进两张,心头滋味难明。
“明明晓得人在里头,可就是不能应茬儿,任凭人在外头伤怀感叹,皆尽无用,只图着这些枚纸钱能飘到重泉之下,聊表慰藉。”凉风习习,少年发髻随风而动,在夜色里头,面孔时隐时现,唯独瞧不出神情,“可唯有这些个仍在人间的人儿才晓得,这纸钱一烧,便是烧了,飞灰虽轻,可也飘不到冥府里头去:纵使心心念念,哪里又有这等好事,到头来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书生从头到尾只是听少年自语,却从未出声打断。
早在晌午,颐章边境里头便来了队守军,为首将领同那位高个书生稍言两句,便带着手下军卒,打理武陵坡当中的狼狈景象。不消那位将领多说,柳倾也能猜到个中缘由。
天下仙家不算少,可平摊到每国境内,也不过就那几家罢了。以权帝的手笔能耐,此番想必能叫颐章的官场翻腾剧变。出手相助,做点锦上添花的事宜,想来也是信手拈来,纵使派不上什么大用,可也足以显示天子对于南公山的态度。
只不过这位南公山大师兄,却只是陪着云仲枯坐至今,只字未提这其中的弯弯绕绕。
于江湖来说,只是在武陵坡这地里头添了三十四座新坟,可对于少年来说,心头江湖,却也是少却一段,空空落落,山风当胸而过,只觉得钝刀割肉,钝痛得很。
若是相思苦甚,文人迁客犹可以月相追,说明月明月汝照沟渠,由南既北,自西朝东,倘若窥见佳人,烦请以月色告知相思一二。可人若是眠入九泉,几刀纸钱,又哪能飘飘摆摆,直入酆都。
“若我未入商队,兴许这三十来口,压根不必死。”少年又添了几张黄纸,朝那两座新坟看去,双目当中,却尽是迷茫。
“师弟,不能这般想。”书生最终还是不禁开口道,“常言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此间种种,谁又能说得清楚。这事,当真不能怨你。归根到底,还是那齐相之子所为有伤天和,叫师父斩杀,冤冤相报所致,若是将这罪过背到你一人身上,不妥。”
“云小子。”话音未落,老吕由打两人背后走来,一屁股便坐在二人当中,毫不避讳道,“到这儿我可得说你两句,入商队许久,按说你应当晓得这商队行当的种种。说得好听是叫走江湖,若是往实在里说,那便是将脑门别在裤腰上赚银子的破落行当,人人都得有死在半道的准备,落得个死无全尸,那也是见怪不怪的事。”
显然书生递给老吕的那枚药丸,并非是那等凡品,不消半日,老吕一身伤势便好了个七七八八,就连出言开口都是中气十足,未见半分颓靡。
老吕继续道,“你可晓得这近十载以来,商队中死了几茬?一直活到如今的,也只有数人而已,江湖当中的寻常人走江湖,那可真是活一日算赚一日,即便是死在道上,也没什么可埋怨的。我方才听闻这儿讲,大抵也能猜出些许,无非是冤冤相报,哪里还能谈什么对错。”
“我若是不来,起码当家的老三斤,乃至整个商队不必因我而死。”即便是老三斤如是说,少年也始终未曾将眼睑抬起,始终瞅着眼前那摊橘黄纸火,不愿移开。
老吕嗤笑,骂了句榆木脑壳,又道,“你当真以为,商队上下的人儿途径城县之时都是两眼一抹黑?说起来大白天睡得香甜的,也就你这小子一位,那画像当中的少年郎究竟是不是你,大家伙儿都是心照不宣。”少年错愕,一路之上并未有人同他提及此事,若非韩席死前透漏,只怕如今还是蒙在鼓里。
“大家伙儿只是觉得你这小子人功夫纯熟,人更是不赖,这才都瞒着你未曾明言,即便有几位念头冗杂的,最后也叫唐不枫和老三斤偷摸唬喝了一顿,久而久之,也就不再想那些有的没的。”老吕敲打敲打云仲肩头,沉声道,“非要说你小子有做得不妥的地方,那便是拳头不够大,剑不够快。人死灯灭,死了的就死了,活着的就得好好活,别成天哭丧着个脸。”
书生听罢这番话,目光当中隐有震动之色。
仅仅一位在江湖末流行当中摸爬滚打的商队行脚汉子,话里话外,确是比无数常人都通透许多。
见少年面色微微缓和,老吕微微一笑,往火里投了半刀黄纸,拍拍屁股起身道,“听这位读书郎说,他乃是你家大师兄,专为带你回山而来。想来你师父也是在山头上等得急切,切勿怪罪你师兄为何不早些来,更莫要怨恨你家师父为何不今早将你接回师门,毕竟他们所思所想,所遇之事,并非是你这年纪的小小子儿所能估量的。”
少年终于缓缓张口道,“老吕,随我一并前去师门吧。”
老吕大笑,“别介,凭我这岁数,还能去那拜师不成?再说半生下来,我也过惯了商队当中的日子,真要是让我在山头上当个闲人,我老吕还不得闲出毛。当家的这批货物,我自然得想法子卖到秋集当中,到时回了齐陵,也好寻寻这些老哥们儿的家眷,送上些银钱。”
“云小子,有缘何处不相逢,不必久送。”
少年还想再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