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安心之中,也有违和,最煞风景地当数门外那具尸体带来的浓浓血腥味,练儿搀我在床边坐下后,凭空嗅了两嗅,皱着眉进到里屋,一言不发将之前尚未处理的浴桶水端了半盆出去,一阵响动过后,才又回来关门落闩,再转身去桌边点了灯烛,那目光在扫过桌面时似乎顿了一顿,却未过多停留,端起烛火就回头道:“愣着干什么?脱衣服。”
之前看她干净利落地收拾屋外,自己确实有几分发呆,之后见她注意到了桌面上刻字,便紧张起来,正要打起精神准备好好对此解释一番,怎料等来得却是这么一句,当时倒真变成了愣在当场。
练儿是半点也不客气,见我这边没反应,端了灯搁在一旁就要来过来代劳,她这一伸手再愣的人也该回神了,偏偏这次嘴上还不能表达,赶紧双手一紧衣襟,连连摇头之余,还不忘赔笑,以表自己多有感谢但不劳大驾的诚意。
“别闹,现下我可没余力与你闹。”与往日不同,这次练儿并未生气或不快,只是面无表情地轻声说道,烛光之下的面色显得有几分苍白:“你能左手用剑,未见得就能左手宽衣,这衣服弄成这样也不好脱,让你做不如我来做,你只管躺下,我好给你上药。”
说完这句,她便抿紧了嘴,双手又不容置疑地伸了过来,这次,自己没有再反抗,老老实实阖上了双目,将一切交给她处置。
脱去这身衣物确实不容易,先要去掉那些乱七八糟的临时包扎,还不能让已被血浸透发粘的衣衫扯开伤口,饶是练儿已尽可能地放轻了手脚,但当粘连的布料与肩头伤处剥离时,还是疼得人不禁打颤。
抑不住本能的生理反应,这便是自己闭上眼的原因,不能面对练儿此时的神情,惹她不悦非我所愿,正如逞强受伤非我所愿,但最后的事实,往往总是会事与愿违。
只是这次,等了又等,却等不来她生气埋怨。
有些想着是不是要偷眼微微打量时,腿却离了地,后背有手臂来轻轻托住,人就被放倒在了床榻之上,身上之伤大大小小,腰上腿上都有,她也做得干净彻底,身子渐渐感觉到空气中的凉意,不着片缕本该是寒冷的,可因为脱去了浸透着冰冷污血的衣物,反而令人觉得清爽起来,与被褥接触的部分,更是柔软而熨贴。
同样熨贴的,自然还有她的动作,我不知道练儿此时眼中是否带有怒气,却感觉此时身上的动作,轻柔到近乎有悖她平日一贯的风格。
静谧的空气中浮动着平和与安静,小半是因为此时袒裎的状态,大半是因为贪恋这份无声的轻柔,所以没能立即睁开眼……直到微凉的泛着茶香的潮湿触及了身体,才略带惊讶地张开双目,瞧见烛光之中,练儿斜倚在床上,左手拎了茶壶,右手却拿块巴掌大的被浇湿的白绢,正埋头专心地拭着血迹,见了我目光,便淡淡一笑,解释道:“奇怪什么?身上到处是血痕,怎么给你处理伤口?再说不擦干净你也难受吧?”
暖暖烛光为这一幕上了色彩,练儿常笑,但甚少见她这么淡淡的微笑,何况还是在一度以为她正在生气的情形下,自己看得呆了片刻,才微微点点头,见她继续低头擦拭自己不着片缕的肌肤,便有些困窘地转过头,躲闪开了目光。
沉浸在那行云流水般的动作中,渐渐地,疲累和疼痛都变得不那么强烈,没有再阖眼,也不曾特意看向何处,双目似闭非闭间,是光与影,还有她……两天两夜的不眠不休,此时放松下来,按理说早该失去了意识,但不知怎得,最后那一道关口,却怎么也迈不过。
放松的人是自己,安心的人也是自己,可是,练儿那方呢?
练儿那方始终什么表示也没有,只是专心做手上的事,拭净了斑斑血迹,便听她窸窸窣窣地捣腾出了药箱来,药是一流的药,都是那些绿林中人平时当宝上贡给她的,清清凉凉敷在伤口上十分镇痛,上药的人也是一流的手法,谨慎仔细仿佛对待一件一触即碎的瓷器……
抛开脑中那些令人窘迫的联想,致力于去考虑怎样才能令练儿可以与自己一样放松心情,我强撑着到现在的原因,可不是为了享受她的照顾。
若是能说话就好办多了,再默契,语言在某些场合真是难以取代的,但显然此时……
脑中还未筹划出个所以然来,身上,裸裎的肌肤上,却又感觉到了一点一滴的湿意……这次又在做什么?迷迷糊糊地冒出这样的念头,却在下一瞬蓦地心头一惊,彻底明白了过来。
心头虽惊,却不敢反应太过,默默地转过头看向她,为了上药而直腰跪坐在身边的她,从这个角度看起来是那么高高在上,练儿原本就是高傲的,只是,这样一名生来高傲的女子,如今却分明在掩面低泣。
这世间能令她落泪的事不多,这一日一夜里却发生了不少,一时间很难去自以为是的认定她此刻在为哪一件事哭泣,就算能认定,也不知该如何劝……就算知道如何劝,却也无法开口劝……
最后,唯有无声地叹息一声,用左手勉强支撑着挺起身子,右手却是抬不起来的,所以索性便凑上去,默默吻向她,反反复复间,将那些泪水连同苦涩一并轻轻舐去。
这任她笑傲纵横的乱世天下,终究还是伤到了她,而自己却眼睁睁无能为力。
那低低的啜泣持续了一小段时间,练儿并未抗拒我这略嫌冒失的举动,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