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酒论桶计,喝一碗漏半碗,谁都矫正不过来。这酒给他,纯属浪费。
于是就自己珍藏着。这会子回到院子里,吩咐人给拿出来,羊脂坛,红泥封儿,果然不同凡响。小厨房弄了点精致饭菜,院子里支张桌子,全摆起来,不觉天色渐晚。贞姐终于从私塾里放学归来,小脑袋里不知被萧让塞了什么,此时一脸懵圈的神情,手指头还在划拉字儿呢。
潘小园把自己三个小弟——董蜈蚣、肘子、肥肠——都叫来,自己捯饬一番,又让贞姐换了身干净衣裳,院子里点上灯火,大家热热闹闹围一桌子。
梁山上没那么多繁文缛节。忽略拳头和实力,大哥和小弟经常同乐共饮,算不上什么新鲜事儿。至于像某些大哥那样,带着小弟一道逛院子嫖妹子,说起来也不算太惊世骇俗。
董蜈蚣抢先拿起酒壶,笑嘻嘻地给潘姐斟酒。眼下他手握柴进、潘小园的双份人脉,在阿猫阿狗中的地位提升了不少,据说还终于让时迁正式收进了盗门——不是做弟子,而是做徒孙,以后见着时迁得叫爷爷,董蜈蚣巴不得。
肘子肥肠没他那么会拍马屁,只得跟那儿傻坐着。相处了这一阵,潘小园也对他们了解了不少。肘子身材瘦小,比她自己还矮着那么点儿,脑子活络,以前帮着张青,想出过不少整人的损招;肥肠则智商有点欠费,块头全院子最大,当初就是他带头挑衅岳飞,最后挨的拳头最多。
潘小园让几个小弟也都给他们自己倒一杯。仨人哪肯如此不客气,纷纷笑道:“这是东京城里的名贵酒,小的们哪敢跟大姐你抢!”
潘小园豪爽地回道:“这是哪里话!当初上梁山时怎么说的来着,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还守个什么尊卑贵贱!喏,今儿这酒有点烈,咱们不能大碗喝,就这么一小杯一小杯的,喝一晚上都喝不完,你们替我省个……”
说到最后,舌尖上特别有冲动,直接像其他好汉那样爆一句“省个鸟!”可惜还是面子上抹不开,悬崖勒马,改成一句文明的:“你们不必替我省。”
几个小弟嘻嘻哈哈的给自己倒了酒。果然跟对了大姐就是不一样,自家待遇也能提升,时不时的来个福利。
贞姐便不让她喝,她也不会喝酒,便给她冲了杯蜜糖水。小姑娘安安静静的,有点心不在焉,嘴皮子有时还上下动,大约还在背白天的书。
潘小园让她先别管功课:“那些之乎者也的东西,也不用全背下来。关键要会拿笔写字儿就成啦。唔,就算一时练不会,我也不会赶你的。”
贞姐这才朝她甜甜一笑:“六姨供我吃穿,还给我发工钱,我……我可不敢偷懒。”
逆境中长大的孩子就是懂事。潘小园忍不住心中感叹。刚过了这么一个月,眼睁睁看着她那脸蛋从锥子形变成了椭圆形。刚来那会儿,在饭桌上见着肉,她还不顾形象的狂吃猛塞,现在也终于不那么稀罕了。开始还天天哭着想家想娘,现在也开始探索新环境,做事也没那么畏手畏脚了。有一次隔壁鲁智深的直裰让他自己弄破了,懒得拿到裁缝铺去补,就给扔在院子外头。刚好贞姐看见了,自作主张,三两下就给他缝好了。大和尚心花怒放,当场赏了她一把钱,让她去买糖去。
大和尚的手掌蒲扇大,抓的那一把钱,贞姐是兜在衣摆里兜回来的。回去跟潘小园数数,足有三四百文,两人四只手都抓不完。
潘小园看着贞姐那张红扑扑小脸儿,心里忽然又想起来,梁山上鱼龙混杂,这小姑娘年纪虽然不大,但也得教她学会防人,万一遇到有人纠缠之类的糟心事儿,得学会不假思索地搬出后台靠山来——不过当着几个小弟的面,这事不便说,回头单独敲打她一下子就行了。
总之,潘小园将桌上众人一个个看过去,自己这个小团队,除了战斗力略渣,平均智商倒是达标,其余也都还算很让人满意。
“大伙跟了我,不比跟那些资深大哥,也许来钱不快,也没人指点你们武功,但最起码,咱们有福同享,有肉一起吃,有酒一起喝,有什么好事儿,我也不会藏着掖着。但要挣到更多的酒和肉,还得仰仗大伙一块扶持。这杯酒咱们干了,就当是这一个月以来,多谢你们的照顾。”
在梁山上耳濡目染了这么久,说话自然而然的一股子江湖气。
总体来说,小弟们之所以对大哥忠心耿耿,要么是倾慕大哥的名声,要么是拜服大哥的武力,要么是自己能时刻落点好处。其中前两样名声和武力,潘小园自觉都拿不出手,只能着重强调第三条。
而小弟们的江湖资历都比她老,立刻就明白这番话的意思,拍着胸脯保证,给她定心:“大姐是厚道人,俺们跟着你,不拉帮不结仇,日子过得比以前都舒坦,俺们还图什么?”
一仰脖,几杯酒各自灌下了肚。贞姐也有样学样,自己那杯甜水也抿了一抿。头一次被当大人,跟大人同桌吃饭喝酒,贞姐觉得自己今天格外高。
酒一入口,三个小弟同时一怔,咂巴咂巴舌头。董蜈蚣当即眼圈就红了。
若说方才那番保证,还算是有点江湖套路的意思,眼下这一瞬间,三人对潘姐的忠诚度瞬间达到了最高。
何时喝过这么高级的好酒!那芬香,那淑郁,那细腻,那荡气回肠,怕是达官贵人的桌上物,寻常江湖大哥都没条件随便喝到。而现在,潘姐要跟他们“有福同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