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孬种,就算骨头软,也得装出个骨头硬的样儿来。
“一个是安徽人梁兴,三十多岁,最喜欢我做的野味儿,喜欢喝酒,家境贫寒,没少搜刮我手里的碎银子。他说这是劫富济贫,让我这少爷德行的人少花点儿,他家孩子就能每日吃上像点儿样子的饭菜。临阵杀敌,比起别人,他最勇猛,总是在我附近,最怕我出闪失,说我要是伤了死了,他以后还能敲谁的竹杠?”
这样的两个人,不过朝夕之间,与他生死陌路。
死在沙场的人,没有一定的品级,只能马革裹尸、埋骨他乡。
当日,他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不肯让人安葬他们。
到末了,终究是要接受、面对。
他不能让他们草草下葬,一整夜,为他们打造棺椁。
两个人下葬时,一帮大男人嚎啕大哭。
他哭不出。到如今都是心如刀割却没有眼泪。
那之后,他很快被提拔为前锋,再升至副帅、主帅。他由唐意航恢复了真正的身份:临江侯唐修衡。
皇帝有意栽培他,命锦衣卫给他送去了很多兵书史册。
他一点欣喜也无。
好友身死,他却活着,且活得越来越意气风发——至少在别人眼里是这样。
有那么三两年的时间,他一心取胜的目的,是为姜海、梁兴报仇。
所有参与战事导致他们身死的敌国将士,都该付出惨痛的代价。
可在兵荒马乱的岁月中,这种仇报不完。
旧恨未平,又添新仇。
他打的所谓漂亮的胜仗越来越多,经历的残酷、别离也越来越多。
掏心掏肺照拂、扶持彼此的友情,也不见得能够长久。
他在经历着,数万将士也在经历着。
来日的荣华功名太远,他们切实拥有的,唯有眼前的友情。
可是沙场容不下。
沙场只需要见生死,独独不看人心,从来不会慈悲相待。
那么多人都死了,都出于各种心绪埋骨沙场,只他还活着。
在旁人眼里,到了如日中天的地位。
而他憎恶这一切。
日复一日,他由厌恶战事转为彻骨的疲惫。
很多时候,尤其战事大捷、敌军伤亡惨重的时候,他只有满心悲凉。
因为那时已明白,所有亲身上阵参与战事的人,不论敌我,都是身不由己。
都是人,都有七情六欲,他所经历的一切,敌国将士又何尝不是感同身受。
作孽的是各自的君王——有人给了别人进犯的可乘之机,有人欲求不满挑起战事。
那时他的心里,很多时候没有家国。
顾不上。
看到因为战事流落街头的难民、欢天喜地庆贺战捷的百姓,才会意识到自己及麾下将士的付出很值得。
可离开这样的情形,还是要再一次重复那些最不愿面对的生离死别。
没有完美的战事。
没有一方惨败一方毫无伤亡的战事。
慢慢的,他不愿意再与任何人走近——没有情分的人,失去了也难受,但难过的时间会短一些。
慢慢的,成了出了名寡言少语的人——太多的话,他觉得根本没必要说出口,说了就多余。
慢慢的,觉得没有人是无辜的,也没有人罪大恶极——迟早都要死,时限不同而已。
慢慢的,认定人来这尘世纯属多余——有生必有死,越活越累越孤独绝望,失去的始终比得到的多。既然如此,不出生不经历最好。
慢慢的,一颗心由鲜活、悲怆转为麻木、冷硬、残酷。
每一次亲自率军上阵杀敌之前,都做好了命丧在敌人刀枪之下的准备——战事结束前足足三年,他都随身携带着一封写给至亲的遗书。
那段岁月,他不孝,他不会再时常思念母亲,不会再时常想起手足。
那段岁月,他把每一日当成最后一日来过。
那段岁月,最不能接受的事,是朝廷有官员委屈将士,只要发生这种事,便会全力回击:谁让他的将士吃不好,他就让谁落得沿街乞讨;谁让他的将士穿不暖,他就让谁成为路边冻死骨。
很极端。
他抬起一手,在昏暗的光线中凝眸,“我这双手,已非杀人如麻可言;我做过的太多决定,致使无数人丧命——敌国的、自己麾下的将士。有的时候,特别憎恨自己,尤其是眼睁睁看着与自己年纪相仿的人丧命、伤残却无能为力的时候。
“有时候雄心万丈,想将敌国夷为平地;有时候万念俱灰,极为怀疑自己的能力,想毁掉自己。
“若天上真的有神佛,地下真的有地狱,我这种人只能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轮回。我只是个打着最光彩的旗号的刽子手——始终都是这样看待自己。
“征战的岁月太久,休整的岁月太短暂,我始终没缓过来。”
他转身凝视着薇珑,“有一度,我几乎相信自己迟早会变成疯子,经常想一定要在那之前杀了自己,不能活着现世。”
薇珑听说过,有少数军兵在杀敌之后,会呕吐、昏睡不醒,会噩梦连连,再也不能碰刀枪。
每个人的承受能力不同,真的直面杀人、人死的情形,有些人真的会崩溃掉,一蹶不振。
他心性极为坚定、冷静,问题出在他从军的初衷:他打心底没想过建功立业、扬名立万,他只是抱着接受母亲惩戒的态度从军。
懵懂的少年,在最残酷的环境中迅速成长,让他成长的事情,除了战捷之后的欢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