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因为,阿雪昨晚阴恻恻地发问:“殿下为什么不杀了她?”
——阿雪说,嘉敏很可能猜出了之前种种,清河王的死,太后母子的决裂,都有他在背后推波助澜,杀了她,能永绝后患。
这显然不是一个杀人的理由,萧南并不认为,自己有必要为一个可能杀人。杀人是一件风险甚大,而受益甚微的事。如果一定要杀人,那最好是借刀。而对付嘉敏这样的闺阁女子,实在连借刀都不必。
阿雪实在想太多了。萧南这样和自己说。他对嘉敏说:“……我会的,三娘子。”停一停,又道:“和你们一起来的……车夫,说要见你。”那个听从元家姐妹差遣的少年,虽然举止上没有太大的破绽,底下人回报,也说确实就只是个执役的下人,但是萧南总觉得古怪,说不出的古怪。
也许仅仅是因为,他看他的时候,眼珠子转得过于勤快了。
嘉敏顺着萧南的目光看过去,周城就在前面的南亭中,这个人,即便是在等候的时候,也安静不下来,摸索着亭柱上优美的刻纹,一时看天,一时握拳,像是在喃喃自语。嘉敏快步走过去:“阿城!”
嘉言要跟上,萧南拦下她:“他像是有话要和三娘子说。”
嘉言“啊”了一声,不服气地道:“难不成他们还有什么话,要背着我?”
话这样说,心里多少有些虚。阿姐说这人是故交,但是嘉言也不傻,什么样的故交,会冒着性命危险,从羽林郎的眼皮子底下劫走她们姐妹?在那样的情形下,阿姐又凭什么信任他?那须得是生死之交吧。如果是生死之交,之前,又为什么会参与瑶光寺的绑架?难道他之前不知道阿姐的身份?
还是说,从根本上,瑶光寺事件的背后,就有阿姐的参与?
这个念头一起,立时就被嘉言否决。就算元嘉敏能算无遗策,她身边也没有能成事的人,就凭那个踹一脚都懒得喊痛的丫头甘草?还是凡事乖觉的贺兰初袖?又或者只知道抱怨,在母亲面前唯唯诺诺大气都不敢喘的温姨娘?连个像样的心腹都没有,怎么和外头传递消息,怎么支使得了那么多人?
嘉言迷惑于周城的来历,萧南也有同样的疑问:“这个阿城,不是南平王的人吧?”
嘉言脱口道:“你怎么知道的?”
这时候嘉敏已经走进南亭。周城也停止了对亭柱的摧残,规规矩矩坐好,才一小会儿,又跳起来:“这个宋王府可太讨厌了。”
嘉敏:……
嘉敏问:“谁惹你了?”
周城只“哎”了一声,没有细说。其实他不细说嘉敏心里也有数。当初晋室南移,南边以衣冠正溯自居,繁文缛节,自然比洛阳严重,就更别提怀朔镇这等边陲小镇了。周城能习惯才奇怪呢。
就听周城道:“这一次,三娘子要怎么酬谢我?”
嘉敏抚额:“你要去哪里?”
“大概是……回家吧。”周城的眼珠子又骨碌碌乱转起来。嘉敏简直受不了他这副摆明了“我在说谎”的形容,脱口道:“得了吧,回家?上次怎么没回去,我还没问你怎么混进的羽林卫呢。”
“谁说我没回去!”周城喊起冤来,“我当然回去了,不然难道我放心让猴子把钱带回去!”
嘉敏认真想了一会儿他口中那个“猴子”的为人。那是个非常凶残和狡诈的人物——周城身边像是有很多这样的人。他后来也曾在她父亲帐下效力,甚至比周城还早一步发达。因为长相丑陋,又身负残疾,还是个羯人,让大多数人敬而远之。前世他曾上宋王府拜访,萧南用很隆重的礼节接待了他,隆重到让当时的嘉敏迷惑不解,萧南难得地同她解释:“没必要得罪睚眦必报的小人。”
特别是,有本事没底线的小人。
嘉敏默默在心里添上注解。要光说小人,于谨未尝不是,但是萧南并不担心得罪他。而猴子——后来周城几乎是将整个河南道都交到他手上,能耐可见一斑。周城说,他在生一日,猴子就闹不出什么乱子。
“那如果你死了呢。”嘉敏想问这句话,但是最终没有出口。
大多数人,在踌躇满志的时候,是不会去想身后事的。就如同她的父兄。父兄一死,骄兵悍将无人节制,互相攻讦。原本疲敝的江山立时四分五裂。若非如此,萧南索要她,皇帝大可以拒绝——但或者也不,光是对周城的恨意,已经足够皇帝把她交出去了。所以不拒绝,是不能,也是不想。
嘉敏微叹了口气,却道:“既然已经回去了,为什么又进京来?”
“混饭吃啊!”周城回答得理直气壮,“钱呢,我是和猴子分了,给阿姐治完病还有余,就买了匹马——”
“等等!”嘉敏叫停,“你说……你买了匹马?”
“可不是!枣红马,精神着呢,才三岁口。”周城心里得意,却见嘉敏面上古怪之色愈发浓重,心想不会吧,元三娘子这样的高门千金,难道会知道马的市价?好吧他得承认那是他连哄带骗诓来的。
但是这个元三娘子,看起来也不像对坑蒙拐骗有多反感啊。
周城在忐忑中,却听嘉敏颤声道:“你、你成亲了吗?”
突如其来这样一问,周城呆住,不知怎的,脸上就热了起来:说好的矜持呢?说好的高门千金的矜持呢?
刚踏入南亭中的嘉言和萧南也都被这句话惊住。嘉言又羞又气,脱口道:“阿姐、阿姐你胡说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