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景浩已经走到萧南面前,他回头看了嘉敏一眼,问:“三儿,你当真不愿意嫁他?”
他的语气异乎寻常地温和,萧南却从这温和中听出杀意凛凛。
如果嘉敏回答说不愿意,也许南平王真会杀了他——那不失为一个解决的办法,对南平王来说,他忽然意识到。要不要赌这一把?之前在于谨手里赌,是因为别无选择,如今,要不要……再赌一把?
一念未了,已经听到嘉敏的回答,清晰,坚定:“不愿意。”
她重生一次,不为他而来。
“那好。”元景浩锵的拔出腰刀。罡风扑面,萧南竟有一瞬间的犹豫——如果他不躲,如果他硬生生受这一刀,嘉敏会怎样,他竟然有一点点期盼,如果他因此受伤,她会不会后悔、后悔嘴硬说不嫁?
他心思犹豫,身体的本能并不犹豫,毫厘之差,元景浩一刀劈空,一刀又起。
血光溅了出来。
南平王戎马半生,他的刀,哪里是这么好躲的,萧南手无寸铁,眼睁睁看着第三刀又要落下,避之已经不及,不由心念一灰,想道:这一把,却是赌输了。
然而良久,刀并没有落下。
嘉敏就拦在她身前,萧南微怔:他躲不过的刀,嘉敏哪里有能耐扛过去,但是很快又明白过来,定然是南平王见到女儿扑过来,拼着内腑受伤,也硬生生收了刀势——只听得嘉敏叫道:“阿爹你这是做什么!”
“我还能做什么,”元景浩咽了一口血,无可奈何地看着女儿,“我是为你好,你不嫁他,就不能让他活着回洛阳——三儿你让开!”
如果不嫁,就不能让他活着回洛阳!父亲几个字,没有前因,没有后果,却如炸雷一般炸醒了她。
他们是没有选择的,从于樱雪出手挟持她开始,或者更早……或者更晚,从昭阳宫他自缚为人质开始。他们的命运就捆在了一起,没有选择,除非他死,或者她死,或者……嘉敏心里生出无穷无尽的怆然来。
她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在父亲刀下——他之前救了她那么多次,哪怕心怀不轨,别有所图,他救了她,那总是真的。
她总不能眼睁睁放任父亲为了自己恩将仇报——父亲不应该为她背这样的债。
那大概就是他的赌注,他拿自己的命赌,赌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
他赢了。
她想要再回头看他一眼,在她恨他之前。但是终究不能,她僵硬地,一寸一寸跪下去,在父亲面前,在父亲刀下,她眼睛里噙着泪,只是落不下来,她说:“我……嫁。”
萧南也不记得事情是怎么收场的了。他后来想起那个冬日的下午,就只记得混乱。南平王希望他娶嘉敏,在意料之中,嘉敏拒绝,是小小意外,南平王因为她的拒绝而杀心大起,那是意外之外的意外了。
人生没有那么多意料之中,也没有那么多算无遗策,在大多数时候,人不过在命运掌中,随波逐流,顺势而为。
他生平最大的意外,也许是嘉敏跪下去的那个背影。她没有回头看他,他拼不出她当时的表情。他只记得她说的那两个字冰凉,那是一种从骨子里往外渗透的冰凉,就像是秋冬之际的萧瑟,铺天盖地,无边无际。
原来她是真的……不愿意嫁给他。
他之前总以为是小娘子小性子拿乔,都是正常。即便以阿雪的善解人意,一年到头也总有那么一两次会与他怄气,那都不难哄好,有时候只需要笑一笑,最多买个大阿福。在他的印象里,嘉敏比阿雪还好哄。
也许是记忆欺骗了他,萧南不安地想,一定有些什么发生了,而他还不知道。
不然为什么,分明他赌赢了,他却并不觉得欢喜。
那日之后,昭诩每每见到萧南,都横挑鼻子竖挑眼——虽然他也承认,无论鼻子还是眼,萧南实在都没什么可挑的。他也私下问父亲,三娘不肯嫁,为什么要逼她。父亲却也只能苦笑:“我给了她选择的机会,是她自己选择下嫁,可见在三儿眼里,他还是很重要的——你没有看错。”
“那之前三娘为什么说不嫁?”昭诩是彻底糊涂了。
“我怎么知道!”元景浩瞪儿子一眼,又软下来,“等回了洛阳,我好好问问你母亲——只是到那时候,只怕咱们也没有反悔的余地了。”在中州,又在军营,天高皇帝远,就是他元景浩的地盘,一旦回了洛阳,势必不可能再这样肆无忌惮。好在看起来,萧家大郎对三儿未尝无意。
所以当萧南来找他,请求与嘉敏单独说几句话的时候,昭诩反而没有打他,只说:“只有半个时辰,再多,就会被父王发现了,我父王生气的后果,你是知道的。到时候我可保不住你。”
那是在黄昏的时候,冬日的黄昏,愁云惨淡。让人会忍不住想,为什么还不下雪呢,雪这样明净,虽然冷,也冷得有亮度。
设了屏风。素娘和昭诩就在门外,点一盏灯,有风,吹不动烛火。
“伤好些了么?”是萧南要求的见面,到头来反而是嘉敏先开口,“我父亲性情急躁,你……莫要怪他。”
“南平王舔犊之心,殷殷可鉴,我怎么会见怪。”萧南微微一笑。
“那么殿下……有什么话要同我说?”
“三娘子如今还唤我殿下。”萧南微叹了口气。
嘉敏略怔了怔,没有应声,两颊却烧了起来,前世她是叫他萧郎,如今想来只觉得可笑,哪里还能再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