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诚从刑讯室出来后就被送进了医院。
他躺在床上,仍是很安详的样子,没有挣扎,没有痛苦。
就像拔掉了蝴蝶的翅膀,蝴蝶只会静静地落下来,没有血泪。
他瘦弱的身体几乎完全湮没在白色的床海中,显得稚弱微小,似乎随时会和尘世断绝微薄的联系。
他看着他,纳罕不已。
这样一种接受苦难的方式是奇异的。
生命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不知道杀过多少。只是,没见过这么安静忍受的生命。似乎一切的暴戾到了他身上,都会化作无声。
他必须动手术,否则活不下来。然而医院的血库里,那种血型的存血已经用罄。
他只是个支那人,跟他的同胞一样卑贱,死了就死了,也没什么。
他闭了下眼睛,想象那双漆黑的眼睛再也无法睁开,在以后永恒静止的时间中。
然后他发现那似乎不能被接受。
他们的血型是一致的,所以,他让人抽了自己的血。
后来他杀了那个抽血的护士,这样尊卑倒置的事情当然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左岸离市政府办公厅很近,所以,明诚是走过去的。
高木陪他走回来,在楼梯下面,拍了拍他肩膀,看他进去。
明楼正对着大而光洁的玻璃窗,看到外面发生的事情。
明楼认得出高木寅次郎,他看过照片。
明诚跟这个人的传闻,看来并不是空穴来风。
他打了内线电话,叫明诚进他办公室。
明楼问:“高木寅次郎回来了?”
明诚说:“是。”
“他为什么回来?”
“他跟龙山克政是老同学,这次过来是为了见他。”
“他还说了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回忆往事。”
“是追溯昔日荣光,还是跟你感念别情?”
“这话是什么意思?”
明楼冷哼一声:“你在秘书处这些年,别的没学到,就学会了这些敷衍塞责的官面文章?”
明诚没有立刻出声。
有很多人骂他,他向来一笑置之。就算再恶毒,他也不以为然,不觉得有什么伤害力。
但明楼不同。
不论是前一句的暧昧暗指,还是后一句的无端呵斥,都会作用在人心之上。
他的心情并不平静。没人能忍受自己一直斗争着的凶残的敌人的鲜血,流淌在自己的身体里。
还没有来得及平复,便遇到了这一出。便算他脾气不差,也难免有火气生出。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是漫长的修行,不是时时刻刻都能做到。情绪涌上来,他抿了一下嘴唇,干脆告诉明楼:“我和他的确关系不浅。我垂危时,是他输血给我。”
明楼沉默片刻,说:“你先出去吧。没有我吩咐,不要进来。”
走出明楼办公室的时候,他不无疲惫,胸中有物盘亘淤积,无处可去。
但他依然一步步走得很稳,背脊挺直,不叫人看出任何异常。
进了自己办公室里,在桌前坐定,他放平呼吸,用毛笔一连写了几张“定”字,由笔划的慢慢书写间渐渐澄神静虑,开始自审自己不当的言行。
在他们的训练体系中,有对力量的追求,也有对心境的打磨。不修心者,力量再大,也不能充分适如地发挥作用,而且容易心态失衡变得疯魔。
以往在训练基地中,有的人甚至在雪山上一待就是数月,只为了磨砺自己的心。险境、逆境、困境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说其实是奖赏,可以借助它让心在一遍又一遍的打磨中剔除杂质,变得通透澄明。
他在修心上要走的路还很长,连入静都不能时时保持,不仅要自我暗示,有时还要借助外部手段,比如写字。
方才跟明楼说话时,他的情绪实在称不上稳定。说出的话未经计算,到后来,已完全是情绪宣泄。
这是应该避免的。他不该如此失态。
被自己国土的侵略者灌注鲜血,而且还是一个手上不知沾了多少国人鲜血的刽子手。这当然是件恶心又怪异的事。但仔细想来其实没什么可抱怨,他还应该感谢对方。如果没有那些血,他应该会死,不可能活到今天。因而,不该以个人感受的好恶,而去否定事情本身的正面意义。
这个世界混沌浊乱,所以更要“定”,即心内清楚明了地安住。不可主次不分,不可随意动摇。
明楼站在窗户前面,平复自己呼吸的频率。
他觉得,自己是有些失态了。
他其实不应该那样苛责明诚。明诚做的并没有什么问题。
明诚有自己的底线,当然不会跟侵略者有什么实际的关系。
他那么聪明,一定避得过去。
之所以会有所动摇,是因为没有料想到,亲眼看到那个画面会对自己造成的冲击力。
跟日本人发生工作之上的交集这种事情,他之前觉得不太可能,现在却觉得,要重新推断。
日本军官其实不会太把他们这些人当人看,基本是当作狗,会摇尾巴的那种。
不管愚蠢或者聪明,本质上,都只是狗而已。
就算客气,视线深处的那种轻蔑感仍是挥之不去的。
那种高高在上、生杀予夺的轻蔑感。
但高木注视明诚走上楼梯的方式不是这样。
是一种带着迷惑意味的沉郁感。
那可不仅仅是看一条狗。
输血这事,更是怪诞荒谬之极。你能想象人给狗输血吗?
何况这个人还是个面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