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沈薄南与已经成为了兵部尚书的贺瑾回忆过这段往事,两个人都喝了酒,豪气干云。后来贺瑾告诉沈薄南那场战役被当时的谋士郑十八批驳的一无是处。沈薄南愣了愣,想起郑十八公子站在自己的床榻边俯视着重伤未愈的自己,说自己有用无谋,说自己罔顾士兵性命,甚至说自己是草菅人命。然而那时候自己并没有觉得郑十八说话伤人,只是从此之后他看了很多从前看不下去的书,然后,然后人生五十年如梦亦如幻,他现在竟是满腹经纶的老书生了。直到沈薄南给李垣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他才感觉到郑十八的漠然,感到了经年之前的痛心。
大概他的故事一直是这样,郑十八公子是他遥不可及的一个梦,明明那人貌不惊人穿了一身脏兮兮的灰衣,然而却表情倨傲为人淡漠。他始终追在郑十八的身后,为了那人赏给自己的一个回首而欢喜得不行。时至今天,沈薄南终于发现原来自己和郑十八之间从来谈不上什么感情,或许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而已。
想明白这些的时候,他正坐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回忆从前的戎马倥偬。他想,就算是这样又有何妨?若没有郑十八则没有这名扬天下的沈薄南,他用尽半生深情换来的只是能与郑十八共饮一坛酒的位置,但是他为了这位子却让自己成了执笔安天下上马定乾坤的沈薄南。
这样,多好。
☆、青帘舞,桂花如雨
沈薄南那天喝醉了酒,又坐在院子里吹了一宿的风,第二天便一病不起。
其实病了也好,沈薄南现在躺在床上看《周易》,若没有这场病想来自己不能这么安下心来看点书,也不能抑制住自己胡思乱想的心。现在这一场病,先是昏天暗地的一场高烧,清醒过来之后什么旖旎的心思也就没了,倒是这两天的光景里看见庭院里的花开了,透过窗子能看见绯红的轻云似的花树,不过到底是远了点,看不清是桃花还是杏花。沈薄南就这么悠闲的躺在床上,外面春暖花开生机盎然,然而他到底也是个五十岁的老翁了,一场病过后,自然是恹恹的,也就宽心的躺着,若有精神就看看书,若是累了便眯上眼睛歇一会。或者有的时候不看书,就那么透着窗棂向外看。晌午过后,日光渐渐昏沉了下来,他看着外面的柳条儿摇摆着,能听见杜宇的叫声,便也昏昏沉沉有了睡意。
正是这么个安闲的下午,从金陵来了一封信。信封上并没有字。他拿在手里还没拆开却微微一笑,其实他并不确定这封信是谁寄来了,只是觉得这封信来的很应景。三月这样惹人遐想的季节,病恹恹的老书生,躺在温暖的日光中收到了一封信,无论怎样描绘都是美的。他不慌不忙的拆开了信。挺出人意料的,信封里面并不是纸,而是一方素巾。他展开素巾,上面果然写了字。
“怀袖未传三岁字,相思空作陇头吟。”
十四个字排作两列,写在素巾上。
沈薄南知道这两句诗。这是唐人刘方平的,这诗人并不出名,却是他喜欢的一位诗人。刘方平作诗大多平善,光明远大,读起来敦厚温和。虽唐代作诗辈出名家,然而这样的平善文字却是少见。沈薄南读唐诗的时候江山已经安定,他虽然还年轻,可是却已经见惯了生死。戎马倥偬刀光剑影中度过了十年韶华,于是他更喜欢这样的诗文,不显山露水,带着一种安静的感情,但是每一个字却带着极深的力道,一见便不能忘却,他喜欢这样的文字。
他记得刘方平这个人是他教李垣写文章的时候提到过的。那时候李垣还太年轻,再怎么沉稳也带着少年的傲气。写文章信马由缰极为狂放,虽然不乏好句,然而作为一个君主却实在是欠火候。天子文章,不必浓墨重彩巧夺天工,而是要沉稳严缜。他不知道怎么去和李垣说这种感觉,因为他也写不出这样的文字。他的文章学的是郑十八的风格,傲笔fēng_liú锋芒毕露,显然不能作为文章范本。他想了很久也不知道到底应该怎样指点李垣的文章。历朝历代的皇帝都没留下什么太好的文章,要么是马上定江山的草莽英雄不善文辞,要么就是fēng_liú天子疏于治国,文章虽好却不是天家威严。这些东西都不适合李垣,而李垣现在的年纪却又需要一些好的范本,一些能引导他的文字,这时候他想到了刘方平。
如沈薄南所料,李垣虽然读了很多唐诗却并没留意过这么一个诗人。甚至是在自己要他读这个人的诗的时候他都有一点迷惑,然而李垣到底是迷信着沈薄南的。他去看了这个人所有传世的文字,甚至背了下来,沈薄南在回忆起这些事情的时候突然明白也许当时那个十五岁的孩子只是想博自己一个笑颜,然而自己却都不记得当年的自己是什么对待这个人的了。他只记得李垣最后真的沉稳了下来,也许是痛苦的,他放弃了那些华丽的铺张的修饰,放弃了晦涩却美好的典故,最终写得一手四平八稳的文章,他甚至放弃了他自己一贯喜欢的章草,改习魏碑,因为这样的字体更像是一个坐拥盛世江山的人的气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