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灵均沉默不语。
崔诚捻起一只闲余酒杯,倒了酒,递给坐在对面的青衣小童。
陈灵均战战兢兢道:“老前辈,不是罚酒吧?我在落魄山,每天兢兢业业,做牛做马,真没做半点坏事啊。”
崔诚笑道:“喝你的。”
陈灵均接过酒杯,可怜兮兮,小抿了一口酒。
崔诚问道:“陈平安如此待你,你将来能够一半如此待他人吗?”
陈灵均小声道:“大概可以吧?”
崔诚笑道:“这就够了。”
这下子轮到陈灵均自个儿疑惑了,“这就够了?”
崔诚笑着没说话。
陈灵均嘀咕道:“你又不是陈平安,说了不做准。”
崔诚打趣道:“打个赌?”
陈灵均哀嚎起来,“我真没几个闲钱了!只剩下些雷打不动的媳妇本,这点家底,一颗铜钱都动不得,真动不得了啊!”
崔诚说道:“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使劲装着很怕我,其实没那么怕我?真要有了自己无法应付的人和事情,说不定还敢想着请我帮忙?”
陈灵均低着头,一手握拳,在酒杯四周打转,轻声道:“因为我那个好人老爷呗。”
崔诚又问,“那你有没有想过,陈平安怎么就愿意把你留在落魄山上,对你,不比对别人半点差了。”
陈灵均闷闷道:“他烂好人。”
崔诚笑道:“因为你在他陈平安眼里,也不差。”
陈灵均小声道:“屁咧。”
崔诚:“什么?”
陈灵均立即抬起头,双手持杯,笑脸灿烂道:“老爷子,咱哥俩走一个?”
结果陈灵均自己僵在那边。
咱哥俩?
找死不是?
唉,自己这点江湖气,总是给人看笑话不说,还要命。
陈灵均打死都没想到,那崔诚不但没恼火,反而举杯笑道:“那就走一个。”
喝过了酒,陈灵均还是坐立不安。
崔诚也没多留这个小王八蛋,“陈平安不太会与身边亲近人,说那客气话,所以你可以多想想,是不是太看轻了自己,你身上总有些事情,是陈平安都觉得他也做不到的。”
陈灵均使劲点头,站起身,毕恭毕敬弯腰告辞,缓缓离去,然后骤然狂奔,只是跑出去老远后,又忍不住停步转头望去。
好像今儿的崔老头,有些怪。
崔诚独自喝着酒。
年轻那会儿,只觉得心有磨刀,锋芒无匹,万古不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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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次练拳过后。
陈平安难得只是浑身浴血,却还能够坐着,甚至能够以水法掬水洗了把脸。
李二坐在一旁。
陈平安取出两壶糯米酒酿,与李二一人一壶,随便闲聊。
因为李二说不用喝那仙家酒酿。
说是闲聊,其实就是陈平安一个人在唠叨过往。
不知不觉就从北俱芦洲聊到了桐叶洲,又聊到了宝瓶洲和家乡。
陈平安笑道:“记得第一次去福禄街、桃叶巷那边送信挣铜钱,走惯了泥瓶巷和龙窑的泥路,头回踩在那种青石板上,都自己的草鞋怕脏了路,快要不晓得如何抬脚走路了。后来送宝瓶、李槐他们去大隋,在黄庭国一位老侍郎家做客,上了桌吃饭,也是差不多的感觉,第一次住仙家客栈,就在那儿假装神定气闲,管住眼睛不乱瞥,有些辛苦。”
“在书简湖有一个饭局,是顾璨攒的,桌上有天潢贵胄的逃难皇子,大将军的儿子,还有仙师子弟,如果不提对顾璨的失望,看着那个应对自如、自然而然的小鼻涕虫,其实内心深处,还是会有些高兴,这就是火龙真人说我的私心了,当时就觉得泥瓶巷尾巴上的小鼻涕虫,没了他陈平安,好像都可以活得好好的。在书简湖,只有那一次,是我最想要离开什么都不管的一次,反而不是后边的什么事。”
“很多事情,其实不适应。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就只能去适应。”
“江湖是什么,神仙又是什么。”
“我瞪大眼睛,使劲看着所有陌生的人和事情。有很多一开始不理解的,也有后来理解了还是不接受的。”
李二开口问道:“挺难受?”
陈平安摇摇头,“就是心里边有些不痛快。但是有些时候也会想,一路走来,又不是只有难受的事情。再说了,亲眼见过了天底下那么多比自己吃苦更多的人,都没能活得更好,还要活得好像苦难没个头,又找谁说理去?不也是只能受着,熬过一天是一天,熬不过去了,就像家乡好多巷子的人,来了一场大病,意思一下,抓些药,煮几碗药,就死了。家里亲人明白,躺在床上遭灾的人,心里更明白。不是不伤心,是真没办法说些什么。”
“如果有一天,我一定要离开这个世界,一定要让人记住我。他们可能会伤心,但是绝对不能只有伤心,等到他们不再那么伤心的时候,过着自己的日子了,可以偶尔想一想,曾经认识一个名叫陈平安的人,天地之间,一些事,不管是大事还是小事,唯有陈平安,去做,做成了。”
最后陈平安喝着酒,眺望远方,微笑道:“一想到每年冬天都能吃到一盘冬笋炒肉,就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好像放下筷子,就已经冬去春来。”
李二转过头,看着这个年轻人。
似曾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