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陈平安停步,站在一座屋脊翘檐上,闭上眼睛,开始练习剑炉立桩,只是很快就不再坚持,竖耳聆听,天地之间似有化雪声。
一位驻守此城的大骊武秘书郎,一位不知来自大骊哪座山头的随军修士,当然也有可能是来自一洲兵家祖庭之一的真武山。
是一位身披轻甲的年轻男子,他一样是行走在屋脊上,今日无事,如今又不算身在军伍,手里便拎着在屋内火炉上烫好的一壶酒,来到相距数十步外的翘檐外停步,以一洲雅言笑着提醒道:“赏景没关系,便是想要去州城城头都无妨,我刚好也是出来散心,可以陪同。”
这是一句很厚道的客气话了,随着大骊铁骑势如劈竹,马蹄碾压之下,所有大骊之外自然皆是外乡人,皆是附庸藩属。不过年轻修士的话外话,也有警醒的意思在里边。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不用了,我马上就回去。”
那名年轻修士愕然,随即大笑,高高举起酒壶,原来那位青色棉袍的年轻男子,竟是以最为纯熟的大骊官话开口言语。
于是这位年纪轻轻却戎马近十年的武秘书郎,朗声道:“翊州云在郡,关翳然!”
陈平安面色犹豫,不太适合自报名号,便只得向那人抱拳,歉意一笑。
关翳然大笑说道:“将来万一遇上了难处,可以找我们大骊铁骑,马蹄所至,皆是我大骊疆土!”
陈平安神色恍惚,不知如何作答。
此后正月初三这天,陈平安三骑离开这座城池,继续往北,不断临近石毫国北方边境。
大雪消融。
春光催柳色,日彩泛槐烟。
一路上曾掖捡取了不少好东西,比如一方篆刻有“礼曹造”的石毫国总兵官关防印,许多当做瓶瓶罐罐丢在路旁的古董珍玩,多是大器和袖珍物件,胡乱散乱一地,估计那些形制不大不小、适宜携带的,大概都已被逃难百姓拣选而去,其实它们都是太平盛世价值数十、百余金的昂贵物件,如今却被弃若敝屣,还有道路上一些个早已被泥泞浸透、几乎毁坏殆尽的名贵字画、字帖,或是贱卖给各处没有被战火殃及的郡县当铺的珍藏物件,不曾想马笃宜还是个财迷,曾掖起身,去杀鸡剖鱼,又得忙碌了,只是做买卖的,谁乐意跟银子过意不去?少年看着那个汉子去看水缸的背影,眼神复杂,最终默默离开灶房,去鸡笼逮了只最大的,结果给汉子笑骂了一句,说这是留着给他儿子补身体的,换一只去。少年也就去鸡笼换了一只,干脆挑了只最小的,汉子还是不满意,说同样的价格,客人吃不出菜肴的分量大小,可是做生意的,还是要厚道些,汉子干脆就自己去鸡笼那边挑了只较大的,交给少年,杀鸡一事,少年还算熟稔,汉子则自己去捞了条活蹦乱跳的河鲤。
少年瞥了眼角落的狗笼,快速收回视线。
第一盆红烧河鲤端上了桌。
少年发现这个客人所说的朋友还没来。
陈平安只说再等等,等第二盘菜上桌好了。
等到春笋烧肉和葱姜鸡块都上了桌,少年发现客人的朋友还是没来。
少年就要离开。
只见那个病恹恹的棉袍男子突然笑道:“菜上齐了,就等你落座了。”
少年一脸茫然。
狗肉铺子里边只剩下一桌客人,老掌柜已经口齿不清,还在那边使劲劝酒,当然自己起身,“多想想,我不希望你这么快就可以还我一颗小暑钱,哪怕你聪明点,换一座远点郡城也行,只要我听不到看不到,就成。不过如果你能够换一条路走,我会很开心请你吃了这顿饭,没白花钱。”
陈平安走出狗肉铺子,独自走在小巷中。
少年突然跑出铺子,跟上陈平安,问道:“先生你自己说以后还能与你借钱,可是你名字也不说,籍贯也不讲,我没钱了,到时候怎么找你?”
“这样啊。”
陈平安站在原地,挠挠头,“我就是跟你客气客气,说点不用花银子的客套话而已。”
少年灿烂而笑。
这是它第一次机缘之下、化作人形后,第一次如此开怀大笑。
陈平安伸手揉了揉少年的脑袋,“我叫陈平安,如今在石毫国浪荡,之后会返回书简湖青峡岛。以后好好修行。”
陈平安继续前行。
少年大声喊道:“陈先生,老掌柜他们一家其实都是好人,所以我会先出一个很高很高的价格,让他们无法拒绝,将铺子卖给我,他们两人的孙子和儿子,就可以好好读书了,会有自己的家塾和藏书楼,可以请很好的教书先生!在那之后,我会返回山中,好好修行!”
没有佩剑也无背剑、却自称是一名剑客的棉袍男人,只是背对着少年,高高举起手臂,翘起大拇指。
少年最后喊着问道:“先生,你的剑呢?”
那人只是大步向前,“在我心中。”
略作停顿,那名年轻剑客大笑而去,又有补充。
夜幕中,唯有三字轻轻回荡在陋巷中。
“快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