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凤致听到秦淮河这个地名,怔了一怔,这才笑道:“正要领略。”
吴南龄忽然醒悟过来,心中一惊,急忙拦阻道:“算了,毕竟都是官身,如今圣驾在迩,还宜检点……”他的属下向来和他熟识无拘,都道:“竹山翁,何必如此拘谨!不过是听歌饮酒,又不停眠留宿,还怕言官白简不成!”林凤致笑道:“吴兄,小弟也是久欲观光秦淮风月了,便去无妨。”于是大家不理会吴南龄反对,一起拉了他便走。
吴南龄只见林凤致脸色微微苍白,却笑得风淡云清,也不知道他心中想着什么,自己心里只是忐忑:“当年那秋姬……他母亲,便是出身秦淮烟花之地,难道他不忌讳?”
自从嘉平末年,林凤致在吴寓拒绝孙万年关说,与俞汝成讲和联手之后,吴南龄便同他心照不宣的再也不提。两人虽不同道,不妨碍私交,又是多年共事的僚友,彼此行事风格尽知,尽管远隔南北,吴南龄却熟知林凤致在朝事迹,料想他也暗中推测得出自己步骤,甚至各自的谋划之中,未必不稍微借一下对方之力——然而互相交情也罢,互相援手也罢,乃至互相利用也罢,话题中却格外回避旧事,就好象世上从来没有过俞汝成这一个人。
吴南龄觉得自己算是够了解林凤致了,自他进入翰林院,都是自己和孙万年教他处理政务,熟悉朝典,眼看着他从一个青涩少年成长为稳重青年,其实也可以说是半师半友,颇有长兄对幼弟一般的关照情谊。他的过往是自己看过来的,现今是自己所深知的,乃至将来,也是自己可以推算的。两个人都是同样的周详缜密风格,制定了计划便不会违背改变,然而这一刻,吴南龄却忽然觉得林凤致的思路有时也会出乎自己意料之外。
或许,他的人生,本来都逸出于常轨之外,不能以常情度之。
因为心内疑惑,所以包下花舫,吴南龄便有意无意的就近靠林凤致的座位坐了。这帮博士乃是熟门熟路,各有常来往的红粉知己,就连吴南龄做着一方宗伯,不便公然出入声色场所,到底也认识几个著名女校书,大家片笺相召,登时粉白黛绿香风飘拂的坐了满舫,就连初次到来的林凤致也替他邀了个出色女娘过来。
林凤致并不拒绝,倒同那女娘避开人多处,靠到舷边小曲栏上,单独摆了梅花攒盒,相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他生得秀美,举止又文雅,言笑又洒脱,不一刻便同对方聊得熟络。吴南龄听他们喁喁细语,说的却全是吴语,自己一个字也听不懂,心下大觉纳闷,暗想虽说鸣岐的确早到了知慕少艾的年纪,然而自恩相之事后,便见他避情场有如蛇蝎,哪里还会去主动兜搭?何况如今从驾天子,何必公然招惹麻烦,难道他不怕小不忍则乱大谋?正在疑虑,忽听那女娘说了一句:“弗晓得,拨耐问问。”随即立起身来,用南省官话大声问道:“姊姊妹妹,阿晓得哪块有个秋家?七八年前有三十来岁的一位娘子,蛮出色标致的?”
众女娘听得,茫然思索,一齐摇头,林凤致又补充了句:“七八年前从良去的,嫁了位官宦。”众女仍然不知,倒有一个博士凑来问了一句:“虞山兄,是旧日相好?”林凤致正色道:“不,是位故人。”但座上女娘们大多盈盈十六七年纪,最大也不过双十年华,如何知晓七八年前之事,林凤致显然微觉失望,掩饰着饮了杯酒。
吴南龄才知道他是想问问母亲生前事迹,暗叹一声,心想这算什么事?你也一直当做不光彩的身世之玷,怎么反来自揭伤疤,自寻耻辱?于是端着酒杯走过去,假装向他敬酒,悄悄的说了一句:“鸣岐,何苦。”林凤致又喝一杯,笑容落寞,自语道:“他说我整天忒较真儿,倒是有理。”吴南龄没听明白,奇道:“他是谁?谁说的?”
林凤致一怔,想到这话却是殷螭开玩笑说的,怎么居然把那种混蛋的话倒记住了,一时无语,又斟酒来喝。
这时众女娘仍在互相问着记不记得有个“秋家”,忽然舷边有个船娘凑过来道:“那个不是旧年里散了的秋月舫?七八年前,那块倒真是有个嫁了外路人的娘子,官儿蛮大,蛮风光!”便有一名博士笑道:“怕不是什么大员罢?要么就是卸了任的,否则敢这般堂而皇之?也不怕言事弹章!”那船娘坚持道:“是蛮大的官儿呢!好象叫啥布——”林凤致道:“布政司。”
又有人插嘴道:“想必是位花魁了,貌好才高性子温柔样样皆佳,不然怎能教行省要员破着有碍官箴……”那船娘撇嘴道:“旁的不晓得,性子煞是不好!秋家有名的泼货辣子,常年跟人寻闹的——就是运道蛮好,恁大的官一眼看她欢喜,不讲价就讨了走,宠得不得了,福气啊!”
吴南龄见林凤致默不作声的听着,于是道:“人生祸福,各有定分,乃是天缘——都罢了。”有位女娘羡慕道:“嫁了大官又得宠,真是好运,后来呢?”船娘道:“后来带到京里头去了,这刻划码也是个